原文地址:陈九 | 来纽约为了相遇作者:纽约陈九空间
来纽约为了相遇
文|陈九
文|陈九
旅居纽约二十多年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当你刻意去某地做某事,好像一切顺理成章,事后却发现,忙活半天不过是个背景而已,真正的目的另有所属,恍如冥冥之上早有安排,其意义超越你最初的打算。我来纽约从留学到定居的过程正如是,因厌倦官场根深蒂固的人身依附而出走海外,拟通过自我放逐寻找丢失的个性,渴望自由自在没人管,没人给我使坏,还能学本事拿学位,再把英语说利索了,在国内时我老有“英语过关”的情结,不过关算什么有学问呀,得说成串儿连成句,老一个个崩字儿多难堪啊?总之,这些都是我当年出国的动机。
到了纽约渐渐发现不那么简单。上学也就两三年的事,拿个硕士行了,不能永远当学生吧?再说自由,这俩字几乎成天堂同义语了,到纽约才明白,自由很简单,就是万事没人管,全靠自己奔,没人告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即便合法权益,你连知道都不知道怎么争取啊,越自由越惶恐。看过电影《海上钢琴师》吗?那个在船上长大的钢琴师为何不肯下船?下了船他不知该怎么活,他受不了那种迷失无助的孤独,他害怕,宁愿与船同归于尽。每每看到这儿我都热泪盈眶,情不自禁,觉得自己正替他走下船,在雾蒙蒙的自由里奔吃奔喝奔生活,背后的大船已离我远去,再没“老大”罩着我,我开始不可逆转的独行。至于英语过关,后来才醒悟,过关是指中国人关起门来自己比,在美国你过什么关呀,永远过不了关,够用就得了,别再把中文忘干净就不错。而这一切都是自己当年的选择,如果那也算选择的话,说不出道不出的。
庆幸的是,我来的是纽约,纽约耶,事情便因此不同起来。
纽约是座独特的城市,我一直想用一句话比喻她,大码头,大货场,大影院,大博物馆,大时装秀,大饭馆,反正得有个大字,以示杰出。纽约的确是座杰出的城市,什么都体现着日积月累的身价,可以说是座海纳百川的“世家城市”。它的历史虽无法同万里长城相比,但它从不折腾自虐,而是珍惜每一滴历史荣耀,并带着荣耀一路前行。没有自尊便不懂珍惜,没有珍惜就没有积淀,没有积淀何谈文明的份量呢?文明的地位与历史长短关系不大,而取决于文化的自信度。纽约是靠水滴石穿攒下的自信,使她成为巨大的文化参照系,像个大舞台,没错,大舞台,这才恰如其分体现出纽约的魅力,一切成功或伟大在此最好别装,最好以本性状态表演,纽约是个容易穿帮的地方,搞不好闹笑话,离开真诚,任何“伟大”都会因虚荣而一败涂地。
说纽约是舞台是因为有太多人来此展示,这正是舞台的致命诱惑。如果说好莱坞是美国大片的舞台,纽约正八经就是世界的舞台。无论哪行哪业,最优秀的代表者必在纽约有一席之地,这几乎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华尔街自不必说,当年美国“镀金时代”的代表者是费城,那里发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桶石油,是美国工业革命的结晶。纽约却利用水陆码头的天然优势,把金融证券操在手中。结果呢,算你狠,握住石油可以当富翁,而控制金融的则成为世界统治者,像今天的高盛,摩根,这些名字都是百多年积淀的结果,如果说金融是经济血浆,纽约当仁不让是世界的心脏。还有房产业,都知道迪拜的楼宇堆金砌银,全加上也不抵半个曼哈顿。世贸大厦坍塌后为何非要原地重建?那是纽约房产业,以至美国经济的信心象征。纽约二大道地铁线修了八十年尚未竣工,说资金不足,而重建世贸大厦的投资可修五条地铁,瞬间拔地而起,因为它是纽约霸主地位的权杖,就像当年成吉思汗的长鞭一样。下围棋的都懂得“叫吃”,类似象棋的将军,世贸大厦就是面对“叫吃”长出的一口气,一口气就是一片天下。
既然是世界经济中心,文化必相得益彰。经济是啥,人来人往嘛,哪儿的人都到这儿来,日久天长便形成纽约文化独特的一面,那就是多元性和包容性,堪称典范。有个统计数字说,联合国在册的世界语言共195种,纽约就存在149种之多。这么多不同文明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惟有当年盛唐才发生过。从碎叶城下长安,李白父亲牵着五岁的小李白风尘仆仆,走得是丝绸之路。纽约却用金钱铺路,资本铺路,以至后来教育铺路,文化铺路,把众多精英汇聚旗下,形成巨大的“文化虹吸”现象,使纽约自然成为美国文明的旗舰。从爱伦坡,霍桑,惠特曼,欧亨利,到海明威,福克纳,梅勒,以及“垮掉的一代”,比如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无论其桑梓何处,都与纽约有不解之缘。好莱坞大多明星,像史蒂夫斯皮尔博格,小李子,汤姆布鲁斯,均在纽约拥有宅邸,时不时便出现在曼哈顿某个角落,几乎每个纽约人都有巧遇名人的经历,不稀罕。至于那些短暂停留的骚人墨客更数不胜数,很像当年的“下扬州”,未经过“瓜洲夜泊”的文人虽说也是文人,终怀有一份“思悠悠恨悠悠”的遗憾,看看,纽约还没去过耶!
洋人如是,华人亦如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自曾国藩派出第一批旅美幼童始,中国近代史就与纽约难解难分,几乎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这种关系颇似抒情散文中的删节号,啊……,中国是啊,后面的归纽约。无论前清遗老,退役封疆,还是世家子弟,演艺名流,多少步履打此踱过,留下传说或湮没人海,在浩淼的时间长河里隐现着。这么说不仅是一种陈述,更是丰富的感觉,像空气一样环绕着你。我曾在《夏志清印象》中这样写道:“不久前我去一家叫“白珠”的餐馆吃饭,都说那里风沙鸡做得好,发现隔壁有位老太太举止不凡,上前一聊,竟是冯玉祥家人。还有一次我在华美协进社朗诵诗歌,下面有位年长女士风采夺目,经介绍方知是郁达夫的儿媳。还有民国外交家顾维钧的遗孀,爱新觉罗氏的金王爷,青海马步芳的后人,笕桥航校的少将教官,前国民党中央金库驻纽约襄理,中国近代史真是离不开纽约”。常说纽约是座五彩缤纷的城市,何谓五彩缤纷?不是大都会博物馆,不是百老汇舞台剧,也不是时报广场,自由女神。从根本上讲,纽约的丰富是人,形形色色的人。如果纽约真是座舞台,那么这些人来此不光为居住或闯荡,更为参加一场“人文演出”,在这座世界文化舞台上充任角色,彰显个性。
刚来纽约时心浮气躁,灵魂落在故里尚未带来,只知道走马观花,意识不到纽约的真正魅力。漂泊最怕找不着北,无所适从,老觉得自己是过路者,潜意识里不认同此地是你安身立命的另一次故乡。混在他乡只有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才会以本地人的自觉心态关注周边环境,像新媳妇过门儿,生下头胎才知道婆家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影一声响动都会留意,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你只有属于纽约时,纽约才属于你,才会把自己的身世通过各种机会涓涓向你倾吐。比如在餐馆吃早餐时遇到胡因梦,过去只在电影中见过她,怎么突然竟从银屏上走下,走到我身边,坐在我对面呢?还有著名学者董鼎山先生,他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重要启蒙者,对我们这代人影响巨大,是我们高山仰止的偶像,怎会在一次诗歌朗诵会后走上前对我说:“我叫董鼎山,非常喜欢你的朗诵”,像一位朴实慈祥的邻家阿伯。再比如著名散文家王鼎钧先生,我曾如醉如痴读他的《左心房旋涡》,揣摩他是怎样一个人,竟有如此超凡脱俗潇洒飘逸的智慧情怀?可就在纽约作家的聚会上,当我走向他介绍自己时,他竟先用山东方言对我调侃道,“呀,九爷,这不是陈九爷吗?”搞得我无地自容,心中踌躇顷刻消散,充满无限的敬意。
这一切看似偶然,可这种偶然会发生在其他地方吗?我想不会,不会的。对我个人来说或许偶然,对纽约而言却是本性流露,必然发生的。纽约的本质是啥?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演不完的历史剧。我们在其他地方认为结束了的,在纽约却依然穿越着,从未中断。这种感觉来源于生活的真实,再没什么比生活本身富更戏剧性了。第一次在纽约遇到我从未谋面,九十三岁高龄的二舅爷,他是当年国民党中央金库派驻纽约的代表,曾组织过“美国医药援华会”,与陈纳德联名向马歇尔呼吁支援中国的抗战。抗战对我这代人来说早已结束,是过眼云烟。可当我面对他时,他说的语言,涉及的人物事件,仍充满浓郁的二战气息,让我瞠目结舌恍如隔世。在曼哈顿的“华美协进社”朗诵诗歌时,“华美协进社”这几个字为胡适亲笔所书,是他和杜威教授用当年“庚子赔款”的部分返还,创办了这个以促进中美文化交流为目的的非盈利组织。仰望依然如新的匾额,历史仿佛回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也许就在我朗诵的位置上,曾闪过梅兰芳,刘半农,赛珍珠,和老舍的身影?俗话说物是人非,“人非”是没办法,无法阻挡,可“物是”也不得了呀,睹物思人历史才不会虚无,人们毕竟容易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纽约的每寸历史都不是虚无的,这里没有刻意的破坏,疯狂的拆迁,和自我贬低,你只要在意纽约,心存敬畏,就已经徜徉在历史之中了,历史只属于懂得自尊自爱的国家民族。
居纽约二十余载,有太多“偶然”春风扑面。什么东西都这样,一经启动便刹不住车,渐成模式。你只要注意对方,对方必注意你,有点像谈恋爱,你老盯着姑娘看,人家铁定蓦然回首,看是否还在灯火阑珊处?常有这样的质疑,你怎么老遇名人,咋就这么幸运呢?答案还是上面那句话,只要心用到,芝麻芝麻开门来,纽约的文化宝藏自然会向你敞开,尤以那些活灵活现的人们为最。都说纽约藏龙卧虎,如何理解?哦,满大街的龙王爷大老虎,手舞足蹈?不对。藏龙卧虎不假,关键是“藏卧”二字,这些龙虎都是以返璞归真的人生状态行走于纽约,洗尽铅华水落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那才是人生最美妙的境界,最可爱的呈现。当年著名的“唐夏论战”,唐德刚说中国小说好,夏志清非说西方小说妙,争执不下气氛凝重。可我见到的唐夏二人是在餐桌上,他们像孩子一样彼此调侃,酒酣胆热口无遮拦,让我感动。还有京剧名家杨春霞,梅花奖得主,过去只在银幕上见过,可此时此刻她竟向我伸出手说,“来,拉您一把”,把我拉上台跟她一起反串现代戏《智斗》,原来她的手也出汗,她的汗也是湿的。名人不光是灿烂的,也是平凡的,只有平凡才真实可信,让你明白,原来每个人都可以活得精彩。
原以为来纽约只为自由自在,可自由自在并不等于有滋味,丰富多彩。尤其当生活僵化成谋生手段时,就更原形毕露了,从前有座山里有个庙,像老和尚念经,什么东西只要简单重复,每天上班连踩哪块石头都预先想到,那是多么麻木的情形,我始终认为麻木是死亡的一种。是纽约的多姿多彩拯救了生活,把漂泊变成相遇,与历史的相遇,与各色人物的相遇,仿佛冥冥之上自有主宰,为我落户纽约锁定归宿。为此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漂泊呀,他乡呀,这些婉约派字眼,什么“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还有“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这些情怀肯定有,但绝不是全部。真实的纽约生活没这么酸楚,反倒蛮有味道,是独自一路。你必须主动走近她热情追求,她会反身一把将你拦腰抱住,让你醉得喘不过气来。
2016年11月5日纽约随波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