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玲
朱小棣
美籍华裔作家朱小棣的散文集《闲书闲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以看似闲适恬淡,实则意蕴深邃辽远,充满理性光辉,文思犀利的笔触,为我们呈现了历史天空下异彩缤纷,风格迥异的众生相。我们跟随他那具有强烈生命力的文字,或走进被尘封已久的历史邃道,拜谒一个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足迹的风云人物;或走进当下正在当红的文人墨客书斋以外鲜为人知的红尘故事之中。读者自会乐在其中不思蜀。当然,《闲书闲话》更多的是给读者带来在看似闲适消闲文字面前的驻足思考,体悟到的是由文字中散发出的人性良知和悲悯情怀。 《闲书闲话》分《读书与读人》、《读书与共鸣》、《开卷有益,书亦有伤》、《一孔之见,一己之得》四个单元。每个单元盛载着:《“小看”张爱玲》、《初识张五常》、《再遇梁遇春》、《春华秋实梁实秋》、《“旧友”成“新知”》、《年年岁岁一床书,昨夜谁幸伴君眠》、《读<<黄源回忆录>>有感》、《沙叶新 = 少十斤》、《飘零一生殊浪漫,立地成佛苏曼殊》、《读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记>>》、《北京是可以抚摸的吗?》、《遥想北大之大与小》、《“玫瑰坝”之幸与不幸》、《听哲学家说文学》、《一禅两说》、《散墨成剑》、《从林妹妹起死回生说起》、《学术尊重与噤若寒蝉》、《内心的尴尬》等等若干个看似形式上自成一体、互不关联的独立篇章。而其内在文本脉络,则是被一条隐形的、可悟可感而无以言表的暗线或曰文本之魂牵引始终,文思横溢而开阖自如,珠联璧合为一个整体。 在《闲书闲话》中,朱小棣以他睿智、淡定、率真,精神超然与物化书写并存的笔力,轻巧地使他笔下人物走下神坛,以平凡人的身姿,经由历史深处,披一身历史烟尘,栩栩如生,鲜活丰满地走进现今读者视线。我们由《闲书闲话》中不难读出,朱小棣对他笔下各个历史时期风云人物命运独具慧眼、另辟蹊径的审视和评判,对他笔下人物精神风貌、秉性才情的掌控和把握是那样娴熟于心。我以为,《闲书闲话》的写作风格,是很有英国著名散文作家查尔斯.兰姆的“文白交错、迂回曲折而又跌宕多姿,妙趣横生”之风的。只不过兰姆笔下的人物,大多是“乞丐、扫烟囱的穷孩子,书呆子、单身汉和酒鬼”等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而朱小棣的笔下,则更多表现的是或多或少给中国历史带来一定影响、在历史画卷中留下或深或浅足迹的风云人物。 《闲书闲话》将那些在历史画卷中留下浓墨重彩印痕的才俊女杰们,在多难的命运面前,如凡人一样活在琐碎、繁杂、甚至窘迫无奈的生活情境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绝代才女张爱玲在朱小棣笔下,就是以这样的面貌忧忧走进我们的视野:“从小处着眼,我留意到张的童年生活。过去只听人渲染其贵族后裔的一面,而不知道家有晚娘,形同庶出,时而有面子,比弟弟得宠,时而遭诬陷,被打得头破血流,居家如坐牢。” (《“小看”张爱玲》)。朱小棣继续细微地写道:“她那没落贵族的一面当然也有深深印记。张爱玲离开父亲家以后曾在舅母家住过。有一天舅母说要把自己女儿们的旧衣服找点出来给爱玲穿,张后来这样写道:“我连忙说:‘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红了脸,眼泪滚下来了,我不由得要想:从几时起,轮到我被周济了呢””。足见得,作家朱小棣硬是要以既物化世俗又意象超然的笔触,将迷醉倒海内外千百万读者、系出名门、独标孤傲的张爱玲,还原于生活在世俗烟尘中的邻家女人。含泪带笑,由生活深幽处朴朴风尘走来。一袭烟雨迷蒙,布衣裹身。灿烂而孤寂。以这样的笔触写下的历代风云人物,无不挟持了浓浓的庸常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就是这种庸常,拉近了绝代才子佳人们与生活的距离,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亲近了读者的心。 朱小棣对名家小说的解析是非常精到,直抵要害的。他在《重读汪曾祺》一文中写道“从他超短篇小说里透露出的小说技巧而言,汪曾祺不仅在中国独一无二,在世界范围内可能都已接近举世无双,可以直逼契可夫的宝座皇冠。但为什么在总体文学地位上又相差那么远呢?我虽然不懂俄文,但我相信两人在文字水平上的差距不会有那样大。那么,真正的差距很可能恰恰是在意义上。缺少了<<套中人>>那样丰富的寓意,汪曾祺又哪里还能追赶得上契可夫呢?如果说舍意求美是汪曾祺成功的法宝,那岂不是成也萧和,败也萧和?”这样精辟的解析,如果汪曾祺先生在世,看到这篇文章,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在什么是小说意义上多做些文章,而直追契可夫那座高峰呢?朱小棣对大红大紫的青年作家韩寒的观照同样是中肯而尖锐的:“韩寒还算是有一点自知之明,所以他说,‘因为《三重门》在文字上已经到达一个高度,所以很难以超过它,尤其在文字上。’但这大概也正是他不及钱钟书聪明的地方。要不怎么会在<<围城>>之后钱就不再写小说呢?象〈围城〉、《三重门》这类基本靠文字或者简直就是靠比喻来支撑维持的小说,靠同一作者的确是十分难以为继的。即使作者没有江郎才尽,还能拿得出排山倒海的比喻,读者恐怕也是会要产生审美疲劳的。”(《跳着长、倒着长、不再长的韩寒》)。我真希望还有很长路要走的韩寒,能读到朱小棣写的《跳着长、倒着长、不再长的韩寒》一文。如果他读了此文,然后冷静地反省,必定对他创作的提升,会有极大的益处无疑。 早年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现任哈佛大学住房研究所高级分析研究员,学者型作家朱小棣的著书立说,当然不仅限于这部我们现在读到的《闲书闲话》。早在1998年,他就出版了自传《红屋三十年》(英文版)。此书获1998全美“杰出图书”称号。事隔八年后的2006年,朱小棣又出版了小说《狄仁杰故事集》(英文版)。而且,小说《狄仁杰故事集》目前正由法国一家出版社翻译成法语出版。朱小棣在几年之内出版两部英文版专集,一部获奖,一部被译为法文再版。这足以证明,他每一部作品,都是精品。创作成就如此斐然的朱小棣,人依然是那样谦逊、内敛,外儒内道。中国有句俗语,谓文如其人。朱小棣就是那种文如其人的谦谦君子。由他的言行举止中,我们能深切感受到他的谦和、豁达。由他的文字中,我们能读到他的谦恭、温情和良知。当然还有他绝不人云亦云的独立思考。他的“骨子里爱的是删繁就简、大彻大悟,以及那针尖对麦芒的思辩逻辑,”(《一禅两说》),以及精神的自审与灵魂的救赎。他在《再遇梁遇春》中充满激情地写道: “当年受其感召、今日尤为慨叹的是作者那一声呐喊:‘还我头来!’能在将万卷西洋文学及古代汉语诗词熟记于心之后,依然固守独特自我,坚持独立思考,不许任何人夺走我们肩上尚能思维的脑袋。这一声之发聋震聩、警醒世人,绝不亚于鲁迅那‘救救孩子’的著名呼声”。 我们还由作家朱小棣的文字中,读到了他对中国文化衰落的淡淡哀伤和忧虑:“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大浪淘沙,中国白话散文就只剩下这点不多的黄金。虽然更好的选本当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的美文,只恐怕也是多乎哉、不多也。例如,后来我又去翻看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的<<百家散文名作鉴赏>>,100篇中让我动心的精品也是屈指可数。曾经盛极一时的散文百花园里只剩下万绿丛中几点红,焉能不叫人有些伤感。”(《 百年风流浪淘尽,万绿丛中几点红》)。朱小棣对中国文人人性丑陋一面的揭示和反思也是深刻、令人警醒的。他在涉及当代散文家黄裳的《“旧友”成“新知”》一文中写道:“各种棍子打上门来,围剿一阵之后,由冯雪峰写了结论性的批判文章,‘并在电台上向全国广播。终于在共和国建国之初,宣布了鲁迅式杂文的死刑。’颇耐人寻味的是,新中国成立伊始,鲁迅的学生便这样‘回过头来向鲁迅背上捅了一刀。此中玄机,我至今还参详不透’(黄裳语)。是啊,这都是文人自保,还是诚心革命?自告奋勇,还是上级指令?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与现实政治结下不解之缘,剪不断、理还乱”。读着这种充满忧患、凝重、发人深省的文字,我们能说《闲书闲话》是一部闲书吗?尽管作家朱小棣自谦地将充满智慧、哲理、思辨的《闲书闲话》称之为闲书。我想,答案自在读过《闲书闲话》读者诸君您的心中。反正我认定不是的!因为,我看到了作家朱小棣,在大洋彼岸的那边,临风伫立于海边,正在吻着一团生龙活虎的烈火。 我们由《闲书闲话》中,可以读出朱小棣是不渲染苦难的,甚至是有意弱化苦难对生命的摧残。他善性的本质,使他用温润的文字温暖多难的生命。他在《小巷深处的美食家》一文中写道:“陆也真是命运坎坷,1964年又再次遭难,下放南京农村务农。每每一天下来,筋疲力尽,好在两里路外就有小店可以买到烈酒兔肉,于是陆文夫便仿佛成了《水浒》中的英雄好汉。半斤白酒,四两兔肉,乘着月色,刚好在回去的途中统统下肚”。命运弄人啊。命运轻而易举将原本大红大紫的作家陆文夫改变。改变为酒肉穿肠过的乡村野店的农夫。当然,这无异于是作家陆文夫坎坷人生中的一个插曲。而作家朱小棣在若干年后的有一天,在大洋彼岸那边他的书斋中夜读《永远的陆文夫》(上海远东出版社2006年版)时,捕捉到了并记载了下来。他记下这段历史片断,是希望这样的历史悲剧永不要重演。这该是作家朱小棣一个苦心的期冀吧。 身为学者同时也是作家的朱小棣,在大洋彼岸那边,怀揣一颗赤子之心,游览在环境幽静,弥漫着浓浓书香的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和波士顿公立图书馆浩如烟海的典籍、经卷、书籍中,依然忘不了借阅大量母语书籍阅读。一个事业有成,在世界著名大学哈佛大学工作生活了十余年的美籍华裔学人,对母语文化还如此一往情深,不由得你不对他肃然起敬。他是在以这样的阅读方式释放郁积在心中的乡愁么?他是在以这样的阅读方式,寻找与历史及与在历史中沉浮、他的华裔同胞精英们对话的窗口么?我在阅读《闲书闲话》的过程中,时常停下来冥想:当自身学识渊博、学贯中西、著作颇丰的朱小棣,在哈佛大学图书馆书架上取下一部部覆盖薄薄尘埃,同是黑头发黄皮肤黄眼睛同胞所写的“闲书”时,那是怀有怎样的一种情怀呢?不掩讳地说,我怀有这样的好奇和疑惑,反复在他的文字中探究答案。“‘读书闲’,则是读书的又一层境界。在这人事纷争的繁忙世界,对于有读书习惯的人,一卷在握,便能宁静致远。”(《读闲书、闲读书、读书闲 (代序)》)。他在《代序》中继续写道:“大概我是自幼在‘开卷有益’的招牌下养成的恶习,放下热门畅销书不读,偏爱去惠顾冷门‘闲书’以为乐趣。如今走在哈佛大学开架的图书库中,每每信手拈来,全凭一时之兴趣。等到办理借书手续时才发现,所选陈年旧书,大部分都是图书馆的‘老处女’,尚未有被‘开垦’的记录。每次看见管理员临时加贴附页、盖上鲜红的首次出借归还日期,总有一丝半毫歉意,因为给对方平添了些许麻烦”。读到这儿,我不禁要为那些沉睡于哈佛大学图书馆书架上无人问津、出自东方(当然有可能还有西方文人所写的、同样遭遇冷遇的书也会被朱小棣寻觅到,取下借读)文人、作家之手的大批闲书,能得到同是学人又是作家朱小棣的惠顾而感庆幸。是啊,时空交错就在那一瞬间,改变了那些漂泊天涯的图书被时代遗忘而遭落寞冷寂的命运。它们有幸被一位勤于阅读勤于思考勤于创作的东方学人于书的海洋中翻检出,得以被“开垦”,得以被延伸。书的生命之花,在朱小棣的指尖盛开。朱小棣不仅阅读它们,还评说它们——就有了这部《闲书闲话》的结集出版,问世流传。
文章来源:朱晓玲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ea56f10100fdex.html
朱小棣简介:海外知名作家。1987年自费留学美国。1991年毕业于MIT(麻省理工学院),随后去麻州大学波士顿分校工作。1997年进入哈佛大学住房研究所工作,现任该所高级分析研究员。英文自传体小说<<红屋三十年>>,1998年由美国麻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并荣获美国图书馆专业权威杂志<<选择>>编辑部颁发的全美国1998年度“杰出学术图书奖”。1999年麻州大学出版社再版此书,2000年由世界著名书局企鹅出版社在印度重新出版发行。
2006年朱小棣出版的英文小说<狄仁杰故事集>>,继荷兰汉学家高罗佩之后,再次演绎狄公案故事,向西方读者重新展示这位中国神探的丰采。中国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海外媒体<<世界日报>>、<<侨报>>、以及新浪等网络媒体都曾有过广泛报导。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曾为此专门邀请作者举办讲演。